陆星宇失眠了。
天花板的纹路在黑暗中被手机屏幕的光微微照亮,又随着锁屏归于混沌。他搜索了所有能想到的关键词:成瘾、底层、毒品交易、边缘青年。报道里的数据冰冷而庞大,案例中的面孔模糊而遥远。凌晨三点,他关掉浏览器。屏幕暗下去,最后残留的影像,是巷子里那双瞬间被恐慌和绝望浸透的眼睛。
那眼神比任何报道都具体,像一个活生生的问号,钉进了他安稳的世界。他意识到,自己正站在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前,门缝里透出的寒气,让他既恐惧,又无法移开目光。
第二天是周六,家庭早餐桌像精密仪器般运转。瓷盘轻碰,父亲翻阅早报,母亲询问学业。阳光在枫木餐桌上切出等距的光带,一切如常。
陆星宇用叉子无意识地碾压着煎蛋,蛋黄变得支离破碎。
“星宇,下周家长会,我和你爸爸谁去?”母亲问。
“都行。”他顿了顿,抬起眼,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弯,最终吐出的却是一个更模糊的探询:“妈,如果……你明明看到一个人在做错的事,但你觉得……她好像不是自愿的,或者,有苦衷……该怎么办?”
餐桌安静了一瞬。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目光,镜片后的审视温和而锐利。母亲放下牛奶杯,声音放缓,像在安抚一只迷途的小兽:“星宇,判断‘苦衷’需要非常全面的信息,而我们往往只能看到片段。更重要的是,”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,“一个人的行为选择,最终由她自己负责。外人贸然的‘同情’,有时非但不能解决问题,反而会模糊了界限,甚至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。”
这是理性的、基于保护的答案。陆星星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他听懂了:那不是你的责任,退回来。
可脑海里那个塌下去的肩膀和苍白的脸,与“责任”“界限”这些词格格不入。那更像一种纯粹的……坠落。
---
下午,他骑上车,没有去任何熟悉的地方。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再次拐进那片旧街区。白天的巷子褪去夜的掩护,露出疲乏的筋骨。污浊的墙面,杂乱的电线,空气中油腻与腐朽的气味混杂交织。他推着车,像个笨拙的闯入者。
在一个拐角杂货店门口,他看见了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。男人蹲在那里,就着酒瓶啃鸭头,浑浊的眼睛扫过陆星宇,咧开嘴笑了:“哟,靓仔?又‘路过’?”
陆星宇身体绷紧,想快速离开。
“找林晚啊?”男人的声音追上来,带着戏谑和酒精催化的直白,“那丫头,硬气得很!不过拖着个老太婆不懂能熬到‘几耐’咯。”
信息像冰冷的石子,猝不及防砸进陆星宇的耳朵。一个快不行的老太婆拖着……活不下去…… 这些零碎的词句,瞬间为那个苍白的侧影、那些粗糙的薄茧、那笔可疑的交易,勾勒出一个模糊却骇人的背景。原来,那不是简单的“学坏”或“堕落”。
男人看着他骤变的脸色,嗤笑一声:“‘点啊’,同情了?省省吧。这种无底洞,你填不满。坤哥给的,才是她这种人能抓住的‘活路’。”他灌了口酒,眼神混浊,“赶紧回你的好地方去,这儿不是你玩爱心游戏的地儿。”
陆星宇几乎是逃也似地推车离开,身后传来男人沙哑而刺耳的笑声。那句“活路”像冰冷的铁锈,哽在他的喉咙里。
---
晚上在咖啡馆,他心不在焉。擦杯子的动作机械重复,思绪却在那句“快不行的老太婆”和“无底洞”之间反复撕扯。打烊后,他没有回家。
他又来到后巷。冷风盘旋。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里面是他下午取出的、自己积攒的一叠现金。不多,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学生来说,已是巨款。还有一张纸条,上面只写了一句话:“也许有别的办法。如果需要,请联系我。” 后面是他的电话号码。
这个举动幼稚、莽撞,甚至危险。他自己也知道。这点钱可能杯水车薪,他的“办法”虚无缥缈。但这几乎是他能想到的、冲破那堵无形之墙的唯一方式。
一次笨拙的、可能被彻底无视的伸手。
巷口传来了脚步声。
林晚提着装着简单食物的塑料袋出现。看到他的瞬间,她像被冻住了,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倏然褪去。她的目光锐利地射向他手中的信封,随即,那眼神里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——不是感激,而是被窥探、被施舍、被定义后的尖锐愤怒和屈辱。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像绷紧的弦。
“我……”陆星宇举起信封,喉咙发干,“这个,给你。也许……能应应急。” 他不敢提“奶奶”,不敢提任何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碎片,那会让他显得更加卑劣。
林晚没有接。她向前走了一步,路灯照亮她眼中冰冷的火苗。“谁告诉你我需要‘应急’?那个癞子张?”她冷笑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,“你以为你打听了几句,塞点钱,就是救世主了?你知不知道你这点‘好心’,像什么?”
她逼近一步,气息不稳:“像在告诉我,我有多可怜,多走投无路,需要你这种活在云上的人来‘拯救’!你凭什么觉得,你的钱比周坤的‘活路’干净?凭什么用你的标准,来丈量我的死活?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针,扎得陆星宇体无完肤。他脸涨得通红,羞耻和无力感淹没了他。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只是想……”
“你想什么不重要。”林晚打断他,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,那愤怒瞬间燃尽,只剩下灰烬般的荒凉,“我们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。你的世界有‘应急’,我的世界里,这叫‘续命’。而续命的价格和方式,你根本不懂,也给不起。”
她最后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至极,有决绝,有警告,还有一丝他甚至不敢确认的、转瞬即逝的脆弱。“别再来了。你的世界很好,好好待在那边。别往下看,会脏了你的眼睛。”
她转身,提着那袋廉价的晚餐,快步消失在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里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陆星宇独自站在昏暗的光线下,手里的信封沉重得像一块烧红的铁。夜风卷起地上的沙尘,迷了他的眼。她的话彻底碾碎了他幼稚的“救援”幻想。他不仅没有跨越鸿沟,反而让她亲手用最尖锐的方式,将那道沟壑的深度和冰冷,清晰地刻在了他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