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与余响 • 无声的潮涌
最后更新: 2025年12月23日 上午12:00
总字数: 2737
陆星宇把那个未送出的信封塞进了书架最深处,压在厚重的牛津词典下面,像藏起一桩罪证。接下来几天,他强迫自己回归原有的轨道:上课、刷题、训练。篮球撞击地板的规律声响,教室里粉笔划过黑板的尖锐摩擦,家里晚餐时碗筷轻微的碰撞……这些熟悉的声音试图覆盖记忆里那句“你别往下看”。
但有些东西一旦看见,就嵌进了视觉的余光里。经过那条通往旧街区的岔路时,他的车速会不自觉放慢;在咖啡馆听到后巷有任何动静,他会下意识地紧绷;甚至看到路边瑟缩的流浪猫,他都会想起那个塌下去的肩膀。
他不是在想“拯救”,这个宏大的词已经被她碾碎了。他只是在困惑,困惑于一个人如何能背负着那样的重量行走,困惑于自己那份被斥为“脏了眼睛”的注视,究竟是一种冒犯,还是一种……无法逃避的本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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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晚的生活没有因为那次巷子里的对峙而有任何改变。相反,它正滑向更深的湍流。
奶奶的止痛药剂量又增加了,费用像无声上涨的潮水,慢慢漫过脖颈。周坤的“活路”稳定却危险,每一次交接,那薄薄的塑料小包都烫得她指尖发抖。她尽量避开所有可能与那个学生产生交集的时间和路线,像避开一团虽然温暖却可能灼伤自己的火。
但麻烦自己会找上门。
这天傍晚,她刚把一份“货”交给棋牌室的人,拿了钱,准备去菜市场买点奶奶能喝下的鱼肉熬粥。刚拐出巷子,就被三个人堵在了僻静的角落。
不是警察。是另一伙想在这片街区“分一杯羹”的小混混,盯上周坤的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为首的黄毛叼着烟,上下打量她:“哟,坤哥的‘马仔’?挺能干嘛,一个人跑这条线。”
林晚攥紧手里的帆布包,后退半步,后背抵上冰冷潮湿的墙面。“钱已经给坤哥了。”她声音平静,心却跳得厉害。
“知道,”黄毛吐了个烟圈,“今天不是为钱。是想‘同’你商量商量,以后你‘呢度’的收成,分我们三成。我们保你在这片送货,平平安安。”
这是赤裸的勒索。答应他们,周坤不会放过她;不答应,现在这关就过不去。她指甲掐进掌心,脑子里飞快计算着脱身的可能。对方三个人,自己毫无胜算。
“坤哥的规矩,你们懂。”她抬起眼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拿捏。
“规矩?”黄毛笑了,把烟头扔在地上,用鞋底碾碎,“‘靓妹’,规矩是跟有筹码的人讲的。你除了一个快死的奶奶,还有什么?坤哥会为了你这条小鱼,跟我们撕破脸?”他逼近一步,带着烟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,“‘爽手哋’,应了,大家都好。”
就在林晚血液发冷,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时,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,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强撑的勇气: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
所有人同时转头。
陆星宇骑着自行车停在几步开外,单脚支地。他显然是路过,脸色有些发白,握着车把的手指节凸出。他没看林晚,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三个混混,胸膛微微起伏。
黄毛愣了一下,随即嗤笑:“哪来的学生崽?滚远点,少管闲事。”
陆星宇没动。他的目光扫过被堵在墙角的林晚,她苍白的脸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张纸。他喉结动了动,声音提高了一些,却泄露出一丝颤抖:“我已经报警了。”他举起手机,屏幕亮着,确实停留在拨号界面,但并未接通。
这句话让空气凝滞了一瞬。黄毛脸色阴沉下来,骂了句脏话,阴狠地瞪了陆星宇一眼,又回头盯着林晚:“行,今天算你走运。但事儿没完,想清楚了。”他朝同伙使了个眼色,三人迅速钻进旁边更窄的巷道,消失了。
角落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,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。
陆星宇还维持着那个姿势,像一尊突然被赋予生命的僵硬雕塑。直到那三个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,他才似乎泄了一口气,肩膀垮下来一点。
林晚慢慢站直身体,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,撞击着肋骨。她看着几步外的少年,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,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的惊悸,却固执地望向她这边。她刚才甚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,只看到他的嘴在动,看到他举起的手机屏幕那一点微光。
没有感激。涌上来的是一股更复杂的、灼热的情绪。是难堪,是愤怒,是那种拼命想藏起的狼狈又一次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刺痛。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?为什么总是看到她最不堪的样子?
她深吸一口气,压住翻腾的胃液,走过去,不是向他,是向他的自行车。经过他身边时,她停了一秒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却带着冰棱般的锐利:
“你以为你刚才很英雄吗?”
陆星宇怔住,转头看她。
林晚没有回头,径直走到他那辆看起来干净又结实的山地车旁,抬起脚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踹向他的前轮。
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车轮变形,辐条歪扭。她用的力气太大,自己都踉跄了一下。
“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。”她站直,胸口剧烈起伏,看向他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,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自暴自弃的狠意,“我不用你救。你的‘报警’,你的路过,你的所有一切……都离我远点。我欠不起,也不想欠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他瞬间变得错愕又受伤的脸,转身快步离开。脚步有些虚浮,却一步未停。这次,她没有消失在巷子深处,而是走向了主街喧闹的人群,仿佛要将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,彻底甩在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静里。
陆星宇呆呆地看着自己变形的前轮,又看向她决绝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。脚踝处传来被车把磕到的钝痛,但远不及心口那阵闷塞的难受。他慢慢蹲下来,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扭曲的辐条。
他好像……又把一切都搞砸了。而且,比上一次更糟。
他以为自己在制止一场显而易见的欺凌,却忘了她最恨的,可能就是这种“显而易见”的弱者姿态。他冒失的闯入和那漏洞百出的“报警”谎言,不仅没帮上忙,反而可能激化了矛盾,让她以后的处境更危险。
更让他胸口发闷的是她最后那个眼神。那不是愤怒,是更深的东西,是某种坚持被彻底打碎后的灰烬,是把他和她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微弱的连接,也亲手斩断的决绝。
他推着彻底报废的自行车,慢慢地往家走。车轮每转动一下扭曲的弧度,都发出嘎吱的呻吟,像在嘲笑他的天真和无用。暮色彻底吞没城市,灯火渐次亮起,温暖的光从无数窗户透出来,却没有一扇属于他此刻沉重而无处安放的心情。
他不知道的是,林晚在汇入人流后,脚步越来越慢,最终停在一个无人的公交站牌后。她靠着冰冷的广告牌铁框,仰起头,死死咬住嘴唇,直到尝到血腥味,才把眼眶里那阵滚烫的酸涩逼了回去。
她踹向车轮的那一脚,用尽了全力,也耗尽了她所有强撑的盔甲。此刻,只有冰冷的铁框支撑着她发软的身体。她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黄毛狰狞的脸,而是那个少年苍白紧张、却试图挡在她前面的身影。
还有他手机屏幕上,那并未真正拨出的号码。
一种比恐惧更深、更无力的绝望,像夜色一样,无声地将她淹没。